人文齐鲁|《灵岩集》的流失与复得

文|孙葆元

中国学者到日本进行文化交流活动，在其内阁文库意外发现《灵岩集》。这是明万历年间长清知县曹一兰辑录宋、金、元、明诗人游览灵岩寺留下的诗篇，共三百零一位诗人、四百九十三首诗，及碑记五篇，既是灵岩寺诗篇之集大成者，又是齐鲁文化的瑰宝。

灵岩古寺遗存在济南长清区泰山余脉的丛山中。有关它的文字余存，清人徐乾学《传是楼书目》中有些许记载，称《灵岩总图》“四卷四本”。然而，目前国内仅见《齐州灵岩图集》四卷。

同一书目，在金星轺《文瑞楼藏书目录》中亦有记载。民国李盛铎著《木犀轩藏书题记及书录》中也提到此书，但他得到的是一个残本，说“此灵岩寺志，失去图绘及他卷，仅存诗类一门”。仅存的这“诗类”二卷，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。

对比《齐州灵岩图集》与《灵岩集》，研究者说，“两书所收多有重合”。显而易见，灵岩诗作均为宋、金、元、明诗家著作，后人只是辑录，内容有差异，是辑录多寡的问题，非一书的完整与残存。

更有研究者指出，两个版本无论字体、行款都不同。更重要的是，《齐州灵岩图集》中诗不分体，而《灵岩集》中分为五言古诗、七言古诗、五言律诗、七言律诗、七言排律、绝句、碑记。字体、排列的异同是版本的异同，足以说明这是两部书。

再进一步比对，《齐州灵岩图集》标注“明卫人曹一兰编辑”，《灵岩集》不具编辑名称。那么，这两种版本如何进行编辑者的定位？有研究者指出这一点，但如何判断《灵岩集》为曹一兰所辑，语焉不详。

我的看法是，版本有初行版本、再行版本，再行版本是对初行版本的校正，应该比初行版本更加完善。况集中囊括宋、金、元、明诗家，收集非一日之功，甚至也非一人之力，集土成丘，中间有些许调整也未可知，留下几种版别也是正常的。曹一兰作为知县有召集之力，当然也亲自上阵，他是“编委会主任”，自然要署他的名字。

唯独最齐备的《灵岩集》没有署名，的确令人费解。知县除了维护当地治安、生产、税赋、民俗、狱讼，还担负着文化建设的使命。知县本身就是读书人出身，其治理之道自觉不自觉地都带有文化性，因此，县令多修志。查看明清以来典志，多由知县召集，亲自撰写者不乏其例。

这位曹一兰就是明万历年间长清文化的建设者，在浩瀚的史传中，他的名字无法列入名宿，但凭借这一函《灵岩集》，足以使他被后人记住。

地方史志、旷野碑记还是留下了“小人物”的踪迹。清康熙《长清县志》载：曹一蘭(兰)，汲县人，举人。升大理寺评事，万历时知长清县。汲县是今河南卫辉市，大理寺评事负责复核刑部送检的重大案件，充任审核官，是具案定夺的官员。后迁知县，成为行政官员。他的母亲马氏夫人，汲县《马孺人墓志》有记。在记载马氏孺人时也记载了少年曹一兰在母亲教诲下成才的全过程，间接地为他立下传略。

我国古典文献分经、史、子、集分类出版，最早始于隋朝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首次以四部分类，并在类书中划分出四十个小类。这些面世的图书中有子集，没有合集。曹一兰以《灵岩集》为书的总题目，集百余诗家入集，是一部合集，在出版行业中是少见的。

清乾隆二十九年(1764)，江苏大城知县孙洙与夫人徐兰英辑录《唐诗三百首》，收入唐七十七位诗人、三百十三首诗，也是分这样的类目编辑，打破了类书的藩篱，在图书出版业内是一个突破。《灵岩集》的文化意义可见一斑。

从《灵岩集》中我们可以看到名家对灵岩寺的题咏。

苏辙于宋元丰二年(1079)任齐州掌书记，游泰山和灵岩寺时留下四首诗，其中，第三首写的是灵岩寺：“青山何重重，行尽土囊底。岩高日气薄，秀色如新洗。入门尘虑息，盥漱得清泚。高堂见真人，不觉首自稽。祖师古禅伯，荆棘昔亲启。人迹尚萧条，豺狼夜相觝。白鹤导清泉，甘芳胜醇醴。声鸣青龙口，光照白石陛。尚可满畦塍，岂惟濯蔬米。居僧三百人，饮食安四体。一念但清凉，四方尽兄弟。何言庇华屋，食苦当如荠。”

从这首诗中，我们可以窥到千年前灵岩寺的开拓、初建和僧人们的生活。元丰二年正是北宋社会大变革的时代，苏辙是齐州的父母官，游览加巡视，写出这样的亲历之作，也可以窥见当时的社会状况。

王安石也为这里留下诗篇。熙宁年间他协助宋神宗进行了大规模的社会制度和经济振兴的改革，史称“熙宁变法”，诗就写成于这个时候。

他在汴京送一位道光法师前往齐州灵岩寺任住持，这是一首送别诗：“灵岩开辟自何年，草木神奇鸟兽仙。一路紫苔通窅窱，千崖青霭落潺湲。山只啸聚荒禅室，象众低摧想法筵。雪足莫辞重趼往，东人香火有因缘。”诗中“东人”句是指齐州灵岩寺在京东路，京东路就是北宋时的山东省境。

值得重视的是，这首七律在前边作者栏标注“熙宁王安石”，在其他诗集中为仅见。这也是《灵岩集》的一个编辑特色，比如“任熊祥，山东路转运使”“眉山苏辙”“西平李赞，陕西布政”“余姚王守仁，太常少卿”，如此等等，既标注作者姓名，又有作者的籍贯和官职、身份。

《灵岩集》中收录了苏轼一首诗：“醉中走上黄茅冈，满冈乱石如群羊。冈头醉倒石作床，仰看白云天茫茫。歌声落谷秋风长，路人举首东南望，拍手大笑使君狂！”这首诗有诗题《登云龙山》，但在《灵岩集》中略去。

黄茅冈在徐州云龙山第一道岭与第二道岭之间的西坡，并不在灵岩寺境内。苏轼诗作的时间为元丰元年九月十七，诗中充满欢愉之情。那一年王安石罢相。苏轼与王安石在熙宁变法中意见相左，其时苏轼出任徐州知州，听到这个消息，他与苏门学士秦观共游云龙山，兴奋之余写下这首诗。

从严格意义上讲，它不属于描写灵岩寺的诗，但曹一兰也把它收入诗集中，其动机就不可考了。

《灵岩集》的另一个特色是收入了对灵岩寺个景的描述，比如标注“济南孙瑜，成化举人”的十二首绝句。成化是明宪宗朱见深年号，在1465—1487之间。对曹一兰来说，孙瑜是他的“同代人”，孙瑜存诗所写分别是：置寺殿、盘舟殿、铁袈裟、朗公山、明孔山、绝景亭、甘露泉、石龟泉、锡杖泉、白鹤泉、鸡鸣山、证明殿。

诗中咏颂的一些建筑今已无存，这些题景诗却成为灵岩寺建筑的历史目录，寻踪可以知道寺院的规模和遗存。说《灵岩集》是灵岩寺的寺志，并非妄言。

我最看重的是集中收录的碑记。碑记是野史的正源，野史又是正史之外的民间记录，是对正史细节的补充。史家历来重视野史，野史有时比正史更鲜活。

灵岩寺最著名的一块碑就是《十方灵岩寺记》，碑乃金代党怀英所撰。党怀英本与辛弃疾同窗，同受辛弃疾大父辛赞的教诲，后来二人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，党怀英投奔金国，成为金国的国史院编修官、金代著名文学家。辛弃疾则走上了抗金的道路，成为南宋豪放派词人。

只看党怀英的碑文，恢弘浩大，一泻千里：“名山胜境，天地所以储灵蓄秀，非福力浅薄者所能栖止，必待仙佛异人建大功德，以为众生无量福田。泰山为诸岳之宗，其峰峦拱揖，溪麓回抱，神秀之气尤钟于西北，而西北之胜，莫胜于方山。”

碑已无存，只留拓片，这篇碑文与拓片相对照，可以略窥灵岩寺元朝时的风采。

为了抢救这部珍贵的文献，济南甲骨文化传媒公司复制了孤本，是对灵岩寺历史的拾起，值得称赞。

(本文作者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、《中华辞赋》社会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