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作|以蝜蝂为师

文|高祥

小时候读《蝜蝂传》，对蝜蝂这种小虫既颇为惊奇，又甚觉可怜。

一个小虫，喜欢背东西，直到背不动，把自己压死——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怪异的虫子？蝜蝂的奇葩习性勾起了我的强烈好奇心，让我心心念念想要抓到一只。同伴们也受了影响，和我一起，村里村外、山上山下，弯腰低头，四处寻觅它的行踪。

可是唐代人柳宗元在湖南永州写下的怪虫，要在千年之后、三千里外的山东找到，谈何容易？更何况，老师都解释了是寓言，现实中未必存在的。一群人寻来找去多天，果然一无所获。

大家泄了气，认为还是老师说的对，世界上不会真有如此痴傻的虫子。只有我，总觉得蝜蝂应该是有的，只是搜寻的功夫用得不够。

直到过了暑假。有一天，有个孩子举着手冲进教室，兴高采烈地宣布，他找到蝜蝂了！

大家纷纷围上前看稀奇。只见他张开小手，手掌上卧着一个土不拉叽的小茧袋，袋子外面粘满了长长短短的小木棍和一些碎树叶。好巧不巧的，下面探出一个胖乎乎的虫子，背着袋子往前爬……

“这不是吊死鬼嘛？！”不知道谁喊了一声。大家盯着袋口下黑亮的虫头，相互对视一眼，然后开始哄堂大笑。

虫主人却很执着，认定吊死鬼就是蝜蝂，“它背个大袋子，袋子上什么东西都有，它还喜欢往树上爬，不是蝜蝂是什么？”

请老师评判，结果可想而知。大家每年秋天都能抓到吊死鬼，这是一种学名为袋蛾的小虫子，喜欢织个布袋把自己藏进去，袋子因陋就简粘着一些木棍草叶，用作伪装，它平时就躲在袋里，背着袋子四处爬行。这样一种胆小鬼，怎么会是蝜蝂呢？

这次乌龙事件后，很长时间大家不再提起蝜蝂了。没想到几年之后，我却在山上的一处石塘里，见到了蝜蝂的真身。

秋末，上山放牛。把牛赶到半山腰，牛儿在近乎荒秃的山坡上低头啃草，我则下到石塘里，躲避扯着草梢呼啸的寒风。

那处石塘是村民开山取石采挖出来的。通往塘底的斜道上，有一处不大的平台，平台上堆着从塘里清理出的土石渣。我坐在石渣前，正百无聊赖地拈草棒玩，突然发现有个东西在动。定睛看去，竟然是一只蝜蝂！

这是一种土黑色的小虫，个头比臭鳖虫（臭蝽）小一号，不过它的背部看上去是平的，上面驮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，蓬蓬松松堆积在一起，高高的像一座小山。仔细辨认，虫背上有干瘪的蚁虫的尸体，还有细碎的干草棒和草叶，甚至还有一些草籽和土粒。一层层摞上去，差不多有大半个小手指肚那么高。

它大概想不到有人正在观察它，顾自背着奇形怪状的小山，在土石渣堆里爬动——它背上的小山，几乎让它完美地隐身在四周环境里。

我盯着它，看它吃力地翻过一片小石块，又向一处陡起的土石堆攀登。它背上的小山摇摇晃晃，似乎马上要倒下来，让人替它捏着一把汗。可能是因为小山太重，它的身体有点儿歪歪扭扭，深一脚浅一脚的，像喝醉酒的酒鬼一般，脚步蹒跚而又滑稽。

这可怜的虫子！我提起草棒，朝它的背上捅去，意图帮它卸下重负。它发觉到了危险，急急忙忙往土石堆上攀跑，连带着小山也东倒西歪、岌岌可危。草棒追上小山，虫背上杂七杂八堆积的山体一下子坍散开来，像山崩一样撒在地上。

只是没想到，小虫无“山”一身轻，端着单薄的身板，迈开细长腿，噌地一下钻进土石堆里。留下我蹲在一边，擎着草棒，目瞪口呆。

看着委落一地的小山崩积物，来不及细想它的扁平内凹还带有纹路的脊背，我连忙扒开土石堆，试图把它翻找出来。

令人遗憾的是，扒拉了半天，几乎把那一大堆土石渣翻了一个遍，却再也没有找到蝜蝂的身影……

它就这样猝然显形，又迅速与我失之交臂。

我无数次向同伴们述说，又无数次被他们驳回——口说无凭，那只蝜蝂呢？

之后，我又去过那处石塘，包括附近的石塘寻找过多次，可那只蝜蝂却像神隐了一般，始终未再现身。如今，那里的石塘早已填平，那只神秘的虫子，更是无从寻找了。

后来慢慢长大，接触的人越来越多。说起蝜蝂，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它的存在，认为它是柳宗元杜撰出来的。再后来。网络越来越发达，我上网寻找，才找到了一些它的蛛丝马迹。

原来，最晚成书于西汉的古书《尔雅》，就对蝜蝂有记录，说它是一种黑色小虫，背隆起部分可负物。这样说来，至少在两千多年前，古人就见过蝜蝂了。

网上还有记载说，2009年秋天，辽宁凌源有中学老师抓到过类似蝜蝂的怪虫，后来有专家认为它是一种猎蝽若虫。还有人在网上论证，蝜蝂是草蛉的幼虫蚜狮，喜欢背着一堆垃圾觅食蚜虫。也有人认为，蝜蝂可能是石蛾的幼虫石蚕，它也会捡沙石木棍做壳，驮着外壳乱跑。不过仔细参详这些虫子，它们都与我在石塘里见到的蝜蝂不符。

几十年来，我从柳宗元笔下，一路不停寻找，除了石塘里的惊鸿一瞥，就再没见过它的真容。

几十年来，我一直在追问蝜蝂的虫谕。它匆匆现身又神秘消失，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？是想暗示我生活烦恼如山，还是想叮嘱我不忘过往、带好行囊？是想和我说人生要学会负重、懂得坚守？还是想警告我，勿沉湎于物、勿自设桎梏？

我想来想去，理不出什么头绪。只是潜意识觉得，应该找蝜蝂为师，以其为戒，学会做减法，学会放下，又何必一路捡拾一路背山，让自己步履蹒跚、举步维艰呢？

就像这几十年对蝜蝂的追寻，是否不经意间也成了一座小山，需要适时从背上卸下？不刻意，不强求，不孜孜于成败，不汲汲于得失，得之淡然失之坦然——也许，这就是蝜蝂闯进我的生命，想要对我叙说的道理……